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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晓声:母亲播种了什么

2017-03-28 梁晓声 当代作家


几天前,母亲匆匆地就去世了。走得那么急,使我毫无思想准备。

预感竟是真的有过的。似乎父亲和母亲逝前,总是会传达给我一些心灵的讯息。

十月中旬,我和毕淑敏见过一面。她告诉我,她在师大进修心理学,我便向她请教。我说今年以来,无论白天还是夜晚,无论睡着还是醒着,我眼前常有这样一幅画面移动——在冬季,在北方小村外的雪路上,一只羊拉着一架爬犁,信步又从容地向村里走着。爬犁载的是一桶井水,不时微少地荡出,在桶外和爬犁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。爬犁后同样信步又从容地跟随着一位少女,扎红头巾,脸蛋亦冻得通红,袖着双手。而漫天飘着清冽的小雪花……

并且,我向毕淑敏强调,此电影似的画面,绝非我从任何一本书中读到过的情节,也绝非我头脑中产生的构思片断。事实上一年多以来,尽管它一次比一次清晰地向我浮现,但我从未打算将它用文字写出来……

毕淑敏沉吟片刻,答出一句话令我暗讶不已。

她说:“你不妨问问你母亲。”

我母亲属羊。母亲的母亲也属羊。这都是毕淑敏所不知道的。

而母亲于昏迷中入院的第二天,哈尔滨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。

我的思想是相当唯物的。但受情感的左右,难免也会变得有点儿唯心起来——莫非母亲的母亲,注定了要在这一年的冬季,将她的女儿领走?我没见过外祖母,但知外祖母去世时,母亲尚是少女……

那么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意味些什么呢?

在医院里,在母亲的病床前,以及在母亲出殡的过程中,我见到了母亲的一些干儿女。

我早知母亲有些干儿女。究竟有多少,并不很清楚。凡三十余年间,有的见过几面,有的竟不曾见过。但我清楚,在漫长的三十余年间,他们对母亲怀着很深很深的感情。

他们当年皆是我弟弟那一辈的小青年。

话说“当年”,指的是“上山下乡”运动开始以后。许多家庭的长子长女和次子次女,和我以及我的三弟一样,都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家庭和城市。城市中留下的大抵是各个家庭的小儿女,年龄在十六岁至十九岁之间。那个年代,这些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,似些孤独的羔羊,面对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的政治风云,彷徨、迷惘、无奈,亲情失落不知所依。他们中,有人当年便是丧父或失母的小儿女。

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儿女,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与愿望相符。或做街头小食杂店的售货员,或做挖管道沟的临时工,或在生产环境破败的什么小厂里做学徒。

某一年夏天,是知青的我回哈尔滨探家,曾去酱油厂看过我四弟的劳动情形。斯时他们几名小工友,刚刚挥板锨出几吨酱渣,一个个只着短裤,通体大汗淋漓,坐在车间的窗台上,任穿堂凉风阵阵扑吹,唱印度电影《流浪者》中的《拉兹之歌》:

……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,

活在人间举目无亲……

命运啊,

我的命运啊,我的星辰,

请回答我,

为什么这样残酷作弄我……

他们心中的苦闷种种,是不愿对自己的家庭成员吐诉的。但是这些城市中的小儿女,又是多么需要一个耐心倾听他们吐诉的人啊!那倾听者,不仅应有耐心,还应有充满胸怀的爱心,还应在他们渴望安慰和体恤之时,善于安慰,善于劝解,并且,由衷地予以体恤……

于是,他们后来都非常信赖也不无庆幸地选择了母亲。

于是,母亲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,义不容辞地将他们庇护在自己身边。像一只母鸡展开翅膀,不管自家的小鸡抑或别人家的小鸡,只要投奔过来,便一概地遮拢翅下。

那些城市中的小儿女啊,当年他们并没有什么可回报母亲的,只不过在年节或母亲生病时,拎上一包寻常点心、两瓶廉价的罐头,聚于贫寒的我家看望母亲。再就是,改叫“大娘”为叫“妈”了。有时混着叫,刚叫过“大娘”,紧接着又叫“妈”。与点心和罐头相比,一声“妈”,倒显得格外的凝重了。

既被叫“妈”,母亲自然便于母性的本能之外,心生出一份油然的责任感。

母亲关心他们的许多方面:在单位与领导和工友的关系,在家中是否与亲人温馨相处;怎样珍惜友情,如何处理爱情;须恪守什么样的做人原则,交友应防哪些失误;不借政治运动之机伤害他人、报复他人,不可歧视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册的人;等等。

母亲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妇女善良宽厚的本色,经常像叮咛自己的亲儿女一样,叮咛她的干儿女们不学坏人做坏事,要学好人做好事。

此世间亲情,竟延续了三十年之久。我曾很不以为意过,但母亲对我的不以为意也同样不以为意。她不与我争辩,以一种心理非常满足的、默默的矜持,表明她所一贯主张的做人态度。直至她去世前三四天,还希望能为她的一个干女儿和一个干儿子促成一次大媒。

而他们,一个帮着四弟将母亲送入医院,一个一小时后便闻讯匆匆赶到医院,三十几个小时不曾回家,不曾离开过医院!

母亲逝世后,她的干儿女们纷纷来到了弟弟家。

我说:不必在家中设灵位了吧!

他们说:要设。

我说:不必非守灵四十八小时吧!

他们说:要守。

这些三十年前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,三十年前是小徒工,如今仍是工人。只不过,有的“下岗”了;只不过,都做了父母了。

他们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。

我离开哈市时,仍分不清他们中几个人的名字。

他们不与我多说什么,甚至根本就不主动与我说话。

他们完完全全是冲他们与母亲之间那一种三十年之久的亲情,而为母亲守灵,为母亲烧纸,为母亲送葬的。

三十年间,我下乡七年,上大学三年,居京二十年,我曾给予母亲的愉快时日,可能比他们给予的还少吧?

回到北京,我常默想,从今往后,我定当以胞弟胞妹看待他们啊!

至于我自己的几名中学挚友与母亲之间的亲情,比三十年更长久,从我初一时就开始了。那是世间另一种亲情,心感受之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……

每独坐呆想,似乎有了一个答案——那时时浮现过我眼前的画面中那一桶清澈的井水,是否意味着人世间的一种温馨亲情呢?母亲的母亲,给予在母亲心里了。而母亲只不过从内心里荡出了一些,便获得了多么长久又多么足以感到欣慰的回报啊!这么想又很唯心,但请不要责怪一个儿子的痴思吧!

愿此亲情在我们中国老百姓间代代相传。

没了它,意味着是我们普通人的人生多么大的损失啊!

母亲,我爱您。

母亲,安息吧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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